红河学院哈尼梯田保护与发展研究中心张红榛教授
赶着牛儿去春耕——哈尼梯田说牛记
新华社昆明3月16日电(王国慧张红榛)在红河南岸的梯田上,布谷鸟在河谷的云雾中穿梭“催耕”了。红河学院红河哈尼梯田保护与发展研究中心主任张红榛大姐一直约我跟她去“赶牛”。她常念叨,“大家都讲,哈尼梯田这个世界遗产是我们哈尼人一锄头一锄头挖出来的。这话是一点不假,但我认为呢,这话里还漏了一位功臣——我们可不能忘了牛啊!”
红河春牛图,年2月23日,红河州绿春县大兴镇瓦那村。摄影:李菊芬
哈尼人的“家”里住着头牛
慧(王国慧):红榛大姐您好,谢谢您发来的红河春牛图!二月二、龙抬头,各地农民都在陆续备耕了,你们那边的牛也开始忙起来了吧?
张(张红榛):我们的牛早就开工咯,红河南岸的春天来得早,比你们那边暖和。
慧:辞旧迎新,去年遭遇疫情,大家一年都过得很憋屈。今年刚好是牛年,大家都说(牛)扭转乾坤,真是有很大的心理期待寄托在里面。不过牛这个动物也真的很有意思,汉语里带出来的词儿基本都是褒义的,勇于承担的、诚恳踏实的、豪气干云的。请问牛在哈尼族人的心里是一种什么形象?你们也过牛年么?也有十二生肖吗?
张:我们也过牛年,也有十二生肖,也都喜欢牛——对我们哈尼人来说,牛是神物,又是我们最亲密的劳动伙伴,家庭成员,还是财富的象征。咱们哈尼人,说起牛来那真是意义太重、感情太深了。
慧:那就先从辞旧迎新,生肖年说起吧。
张:我们也是十二生肖纪年纪月纪日。不过汉族的新年是从农历1月开始,哈尼族的新年是农历十月为岁首,“哈尼十月过大年”。哈尼族的十月年,相当于你们汉族的春节。十月年过后,接下来是翻犁冬田,为来年的农活儿做准备。
慧:所以其实你们那里是过完十月年,水牛就要干活了——犁冬田。
张:是的,在我们梯田,牛和人是最亲密的劳动伙伴,一起开工一起收工。一年里人都要过节,我们的牛也要过节——忙完春耕后,要专门给牛放一天假。
慧:是五月初五的“纽南南(音)”吗?我记得《十二月风俗歌》里有:“五月的好节是什么?五月的好节是纽南南。哈尼从田里牵回累瘦的水牛,给它上山去闲闲地吃草。忙过一年的春天,大田里秧苗已经返青。给大田穿上新衣的是哪个,是金子银子一样的水牛。”
张:对,纽就是水牛,南南就是休息,这个节的意思就是让牛休息休息。
慧:我去贵州的布依族寨子里,他们是农历四月初八给牛过生日,也是让牛休息一天,吃糯米饭。据说仡佬族的“牛王节”是农历十月初一。要用最好的糯米做两个糍粑,往两边牛角上一边挂一只,再把牛牵到水边照影子,说是给它贺寿呢。
张:对啊,你看这个农耕民族和牛之间的感情,外人就是理解不了。比如以前,有很多外面的客人来,看见我们哈尼人的蘑菇房,一楼是牛,二楼是人,他们就特别想不明白,你们怎么跟牲口住在一起呢?其实他们是真不明白。白天出工,牛是我们的劳动伙伴,晚上回家,我们也怕外面的野兽伤害它,所以要把它养在屋子里。牛在楼底下,人有安全感,牛也有安全感。
张:我们哈尼祖先找家园,就是根据牛的指引,牛喜欢吃草的地方就是祖先安家的地方。很多地名都是跟牛有关系的,比如元阳多依树附近有个村叫“牛倮铺”,哈尼语的意思就是“牛滚塘”。我的老家甲寅,据说是有个叫“甲依”的祖先,看到牛老往现在的这个地方游走,吃草、休息,所以就搬过来定居在这里了。
慧:哈哈,不只是安家牛,还是引路牛!
张:对啊,因为牛,我们人还能结亲家呢!
慧:就是您跟我说过的“牛亲家”吧。居住在半山腰的哈尼族和居住在低海拔河坝的傣族结成对子,大家共同养牛,利用农忙的时间差来用牛。
张:对。从河坝到高山,不同海拔的温度气候不同,干农活的时间也不一样,这样就可以结个亲家——你用好了牵给我,我用好了再牵回你,两家共同拥有,调剂使用。我觉得也很像现在说的股份合作制了。而且亲家之间,逢年过节相互走动,你那边过大年我也去过,我这边过泼水节也请你来。老百姓后来还有很多创新呢,马亲家,现在还有车亲家。
慧:哈哈,这个我觉得也很像现在提倡的共享经济,共享消费,比如共享单车。不过不像那些被随意损耗、丢弃的小*车,你们的牛、马都是被亲家们爱护照顾着的。“亲家”们不仅共用,还共管共养、互帮互助。
秧田正新绿,红河县甲寅镇美东村,年3月7日。摄影:张红榛
关于牛的神话
慧:前面您说了,牛不仅是哈尼人的劳动伙伴、家庭成员,还是神物。
张:牛可不是一般的动物,是天神赐给我们的宝贝。它是怎样从天上来人间,和哈尼人怎么亲密共处,这里面有一系列的故事。我们的创世古歌里是这么讲的:远古的时候,世界刚开始诞生。天地初开时,上下都混混沌沌的不稳定。天神就把土牛杀翻了,四条腿变成柱子,立在四方,把天地稳定住。把牛眼睛甩出去,一只眼变太阳,一只眼变月亮,牛鼻子里呼出来的气变成了大山河谷里的雾气,牛身上的血流成山河湖海,牛毛变成了高山森林里的各种植物。总之一句话就是,整个世界是牛的世界。你看这个太阳月亮看世界,实际上就是牛眼看世界,我觉得这个想象力太神奇了。
慧:真神奇!但为什么您说是“土牛”?这是哈尼人的一种特定说法吗?
张:牛都在土里滚的,当然是土牛。这个故事,用我们哈尼话来说就是“查牛补天”,查牛就是土牛的意思。
慧:您刚才说的,还让我一下子就想起哈尼梯田的云雾了。从早到晚,从河谷一直到山尖儿上,来来回回的,还真跟牛鼻子里喷出来的白气一样,一团团都慢悠悠地在山间田埂上走着。你们的神话还真的是从你们山谷里长出来的。
张:因为牛是神物,是可以通神的。祭祀时候最高级别的牺牲是用牛。哈尼人过“六月年”的时候,要杀牛祭天。这是一种非常古老的农耕习俗了,我当时也是非常受震撼。
慧:稻谷和牛,人和子孙后代,这里面的联系真是深入到血脉里了。
哈尼八声部民歌人才培养项目乡村实践课堂,附近村寨的村民都来切磋切磋,。摄影:张红榛
饮水思源,有进有出
慧:您刚才一直在强调,牛是咱们哈尼人在这大山里安家落户、开山种田的大功臣,好伙伴。人和牛亲如一家。
张:是的,我们哈尼梯田已经是两顶帽子的世界遗产了(成为联合国粮农组织的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登录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世界遗产名录)。大家都讲,这个世界遗产是我们哈尼人一锄头一锄头挖出来的。这话是一点不假,但我认为呢,这话里还漏了一位——我们可不能忘了牛啊!
慧:您说得太好了。“蛮治山田,殊为精好。”梯田之精美,唐代的史书(《蛮书》)里就有赞叹。其实这“殊为精好”,万万离不开耕牛和牛把式的好功夫。这里山高坡陡,最陡的梯田坡度近75度。我一直记得第一次带华师大的学生来做申遗田野工作营。大家走到田边地头上,别说自己干活了,就是看看田埂,看看干活的农民和牛,真的不只是惊叹。
张:没了牛,人自己怎么犁田开耕呢?这些年,村寨里劳动力外流,农忙时候缺牛缺人,怎么办?老百姓自己也想出了办法,就是请人来帮忙耕地,一牛一人,牛工和人工是一样的,大概都是一天-元,甚至更多。
慧:我也听来瓦那村做农业文化遗产调研的孙庆忠老师跟我讲过,请一个工其实就是请一人一牛。我还问过他一个傻问题,为什么不能只请牛?他很耐心地给我“扫盲”,原来牛只听它主人的话。
张:哈哈,牛特别通人性,而且每个地方的牛性格都有点不一样。比如元阳的牛,可能见人见得多了,见多识广嘛,你开车遇到它,它也不让你,“我的地盘我做主”!偏僻一点地方的牛,就谨慎很多。我上次开车去一个山里,对面一队牛过来,真是狭路相逢,可是喇叭都没按,有只小牛就主动给我让路,非常有礼貌,我赶快跟它说,谢谢你谢谢你。我下乡的时候就最喜欢看牛了。
慧:我想起前几年在浙江松阳采访。那儿有一个高山村落,岱头村。村民们自己组织起来,恢复传统农法种稻,不用化肥农药,保护水源和土壤。村里也有一个牛把式,精心养着一头牛,农耕时帮大家犁犁田。但两年后我们再去回访的时候,听说这位牛把式也去城里打工了。我问那他的牛呢,大家说,那也只能忍痛卖掉了。我当时挺难过的。
张:这个确实不只是你们汉族地区的情况,养牛成本增高,种米的收益又这么低,肯定是维持不了。人和牛面对的都是同样的问题。对我们哈尼梯田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