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的泡沫容易破裂——残月篇
人在一生中会长大三次。
第一次是在发现自己不是世界中心的时候。
第二次是在发现即使再怎么努力，终究还是有些事令人无能为力的时候。
第三次是在，明知道有些事可能会无能为力，但还是会尽力争取的时候。
1
记得第一下井时，抱着一个好奇心。井下和上面的味道是不一样的，潮、阴、暗，我第一天下去感觉特别热，不像说的那么冷，走的一身汗，因为没有走习惯路，一下走那么远的路特别热，也是穿着棉袄。我当时想这底下的人疯了，还穿着棉袄下来，那是第一天的感受，当然第一天只是绕了个圈就上来了。下面空气的味道和上面不一样的，底下几千米都是潮的，煤是白垩纪时代才能产生的东西，那个时代的东西腐化之后变出的煤，那个味道形容不出来，又潮、阴、暗。现在已经习惯了，闻不出什么味了，鼻子已经麻木了。
“干过的都知道，没干过的也不会理解”
第一次上夜班，晚上我9点从宿舍出门，9：30开会，开完会以后，拿上装备，然后就往下面走。前面一段路有车，那车和咱们上面的车是不一样的，它像火车又不是火车，差不多像装煤的那种。我们人坐进去，然后咚咚咚咚往下走。在车上一般没人说话，每个人都闭着眼睛，等待着有半个小时的路程，车已经不能走的地方，就是人开始走。煤矿下面是一层一层的，分高低不同的面采，煤矿工也分好多种。炮掘先打开一个口，然后用机掘，我就是机掘，就是再打一个洞，像老鼠一样，打一个很深很深的洞，当你打完以后，有一个综采队，就是采煤的，他们再把这些煤都挖出来。
7月份暑伏天了，你若是穿一个短袖背心，都觉得特别热，而我们大中午去的时候，穿上秋衣秋裤、棉衣棉裤，这么热的天气穿的这么厚，像一个北极熊一样，因为下边冷，每天我们拿的东西在50斤以上，下面温度特别冷，而且我们的衣服几乎是湿的。
北方冬天时，从早晨5点起来天是亮的吗？不是。这边是工业城市，星星都看不到。早晨五点黑咕隆咚的去了，下去也是黑咕隆咚，一直都是黑的，只有头顶的一盏灯，到你出井洗完澡后，是下午五点以后了，天已经又黑了。不见阳光，一个冬天不知道阳光的感觉。
最难熬的是井下并没有信号，一下去就真正像是与世隔绝。每天我都很期待上井后打开手机，里面青青发来的信息。没有阳光的日子，她已经变成我唯一的那丝亮光。只有看到她的信息，听到她的声音，我才能感到自己还是活着的，麻木的心还在跳动。
青青每天跟我说她复习的情况，说父母要她去相亲她不去，说她想我，说她吃了什么好吃的，看到什么美景。其实我心里也很内疚，当年信誓旦旦说要陪她看日出日落细水长流，现在什么也做不到。甚至当她受了委屈想找我哭的时候，我在井下也接不到电话。我知道青青在她父母面前提过我，但是她父母好像并不看好我。是啊，她父母都是体制内的领导阶层，家里也只有一个宝贝女儿。而我呢，父母都是农民，一个穷小子，每天下井也不能陪在她身边。
井里的苦，我在青青面前总是轻描淡写地带过，我怕她担心。其实心细如她，怎么可能猜不到。只是我们都不说。曾经许过的诺言，我都不敢再提起。我不知道怎么办。井下黑漆漆的日子遥遥无期，矿长梦也像个美丽的泡沫渐渐飘远了。
似乎大家都这样，自命不凡却无足轻重。
2
“最危险的时候”
都说煤矿工资高，可是大家光看到小偷吃肉了，没看到小偷挨揍。入井三分险，你听过吗？只要你一入井就已经逐步制定了有危险，不确定几时会有。刚才说了像福利彩票一样，可能是你中，可能是他中，可能是我中。
在采煤面工作的时候，煤矿下面有支起的架子，领导为了让资源回收，把架子撤出来。架子棚子都有相当大的压力，有一次我们再把棚子弄倒的时候，上面顶子突然塌了，老工人都懂，他们一听声音不对，哗的都跑了，像兔子一样。
当时我还是新工人，不懂跑，当时楞在那了，后来快塌到我跟前了才想到跑，要被压到就成肉饼了，这是零距离的面对死亡。我所在的煤矿由于在1千米以下，还会有冲击地压，就是下面的巷道随时有可能发生塌方，并且是瞬间把巷道填平。我还没见过瓦斯爆炸这些，那些东西是不能见的，一见就是完的。能看到的都已经咽气了，我一辈子都不希望看到那些东西。
那天晚上上了井之后我就给青青打电话。我说，青青，我今天差点就没命了。青青安静地听我说完，沉默了一会，说，你可以换个工作吗？这么危险为什么还要下井？
是啊，我为什么要下井。
那晚我失眠了。我不断问自己，到底为什么要下井？
为什么要下井？因为我没有爹可以拼。在这个拼爹的年代，如果有，我也许能轻松地进个好单位，或者利用家里的人脉做个生意，但我没有，我只能靠自己，我不下井，我就没了工作没了收入，日子就过不下去。
为什么要下井？因为我没有牛13的圈子。在井里每天接触到的只有和我一样麻木的矿工，工作枯燥，大家都只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讲讲*段子来打发日子。这样的圈子，能给我带来什么改变吗？
为什么要下井？因为我没有再提高自己。并不是我不想，而是高强度的工作，暗无天日的井下环境，严重的噪音粉尘污染，让我根本没有多余的一丝力气了。一天12个小时的工作下来，洗澡都要靠毅力，哪还有精神学习？
为什么要下井？因为我没有魄力去改变。我知道自己只是普通人，我没有大智慧，也没有大胆量，更没有神一样的好运气。我不知道如何嗅到时代发展的气息，不知道抓住机遇改变命运，也更别说遇到贵人来改变命运了，能活着出来就不错了。
3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中国有句老话，叫做“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打地洞”。像《红楼梦》的贾宝玉，从出生开始就含着通灵宝玉，从此可以衣食无忧。而如果投胎时运气没那么好，降落在一个普通百姓之家，那么这样的老鼠几乎没有可能上升到龙凤的朋友圈。因此在电影《红河谷》里有一句让人印象十分深刻的台词：头人的女儿永远都是头人的女儿，恰巴的儿子永远都是恰巴的儿子。
这个世界是靠实力说话的，无论实力展现在哪方面，比如说你老爸有钱，是富二代，那也是你的实力。可是你什么都没有，没有关系、没有钱、没有窗子、门子，什么都没有，怎么办？你如果连最基本的老婆孩子都养不好，你还能干什么，我总是这样问自己。
走出这个地方，那是我最初的梦想。我曾躺在床头无数次的幻想，我以后是干吗的，我是传说中的流浪歌手吗，或者搞一些比较新潮一点的行业，没想到会变成一个挖煤的。全国那么多行业，我为什么干这个，做梦都没想到。无数次的在想，如果我能放弃一切，做自私一点的人，抛弃家庭，扛着一把吉他，为了梦想远走高飞，哪怕饿死，或这辈子一事无成，我最起码像一个骑士一样战死在沙场，想着这很有感觉，可我不能。
“做人没有梦想和咸鱼有什么分别？”
周星驰在《少林足球》说过一句话，做人没有梦想和咸鱼有什么分别？我的梦想快被我忘掉了，我当时最早的时候总是认为我没往前一步都是接近梦想的，直到多年以后，像《无间道》里说的，我们不停的赶路，可忘记了出路在哪儿。已经找不到了开始那的梦。
有一个矿工，我问他，这一行你准备干多长时间。他说，干到死。这个词很触动我的心灵，他已经没有了任何梦想，他对社会已经消极了，就是社会出卖劳动力的个体，没有任何的人格了，每天都被这个骂被那个骂。他们很苦，很消极。干了二十年的矿工他们娶的老婆都是二手的，都是别人离婚替下来的。
有时候，确实说死对他们是一种解脱，这句话对我来说，那不是解脱。因为我还有梦想我必须得上去，我得想尽一切方法，不能一辈子干这行，我得一直用我的脑袋，人脑和猪脑的区别是，人脑一直要转，猪脑解决吃饱睡。所以一直在想，我要离开这里。
4
促使我下定决心的是，青青父亲的一句话“他能给你什么？！”
那次青青告诉我，家里又逼她相亲。我想我不能再耗下去了。于是我请了两天假，把自己拾掇了一下，带上几样礼品，壮着胆去了青青家。我想我必须要像个男人一样。
可现实却给了我一记耳光。在青青家，他父母只淡淡地询问了我家里的情况和工作的情况，在我回答的时候，她妈妈不屑一顾的眼神仿佛一把刀子戳在我心上。几句简单的询问后，他们也再没有话说，也没有留我在家里吃饭。这种感觉真是比在井下还煎熬，秒针走得那么慢，青青也再一旁没有吱声。我浑身就像针扎一样一点都坐不住，便找个借口说这边还有几个同学约好了要一起聚聚就走了。青青见状追了出来，还没到门口就被她妈一把拉住了，我远远地听到她爸爸的声音“他能给你什么？”
“他能给你什么？”这句话就像紧箍咒一样拷问这我。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的，在车站门口胡乱吃了几口东西，也不知道到底吃的什么，就坐上了回煤矿的火车。
晚上在轰隆隆的车厢里，青青打来了电话。沉默很久，她说，对不起。我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只知道心很疼很疼。青青又说“哥，我喜欢你，可是我不知道要怎么办。妈妈坚决不同意，说你给不了我想要的，他们还是想让我找个门当户对的，我也不想让妈妈难过……”她没有说下去了，我也没说话。沉默，可怕的沉默。
沉默当中，车上正好响起了蔡健雅的《空白格》
“不想让你为难
你不再需要给我个答案
我想你是爱我的
我猜你也舍不得
但是怎么说总觉得
我们之间留了太多空白格
也许你不是我的
爱你却又该割舍
分开或许是选择
但它也可能是我们的缘分”
听到这里我再也忍不住，争气的泪水刷的流了下来，默默挂断了电话，在车上泣不成声。感觉自己的心就像被刀子割一样难受。可是她爸爸说的没错，如果我还是这样，那我到底能够给青青什么？我爱她，难道爱的方式是让她每天提心吊胆地等我上井吗，是遇到事没人及时商量吗？
我默默对自己说：“我可以改变世界，改变自己”。
回去以后，我依然每天下井，但我的心不再麻木，我每天都在想，我该如何改变现状。
即使是最底层的工作，我们也要找一些能自己改变的因素，特别是后天可以改变的。要找那些能给你教育机会或者努力自学（注：传销不是再教育），能扩大你的社交圈子（注：街边发小广告不是社交），能锻炼你的头脑、嗅觉和胆量（注：抢劫不是锻炼）
人活一口气，那口气都没有了，你这一辈子也就差不多完了！这口气是什么？就是不认命就是不服输。家里穷我就该穷，爹妈给的模样丑就没人要，没读上好大学我就一辈子出不了头？不不不，我要改变世界，改变自己。
放弃可以找一万个理由
坚持只需要一个信念
4
要改变自己的信念越来越强，但却找不到一个突破口，像是充满洪荒之力却不知该如何去用。
迷茫中，正巧有个要好的同学在复习公务员，拉我一起参加江苏省考，就跟他一起报了名。这是我第一次参加公务员的考试,当时没想别的，就觉得借此机会能到南京去旅游一趟是值得的。
我也曾经相信公务员考试根本不用刻意准备，而是凭手气就可以考上。之前我听过青青说她复习，说题目内容繁多，刻意准备也无从着手。倒是有的人没准备也考上了。在这种指导思想下，我第一次公务员考试完全是报着旅游的心态去的。随便看了看公共知识，行测题做了几套试卷，申论更是不知所云。
早上考试时间很紧张，因为要考两科。下午的申论我大作文差点没写完。晚上就住在了夫子庙附近，第二天早上跑到南京的总统府去游玩，下午去逛了中山陵和明孝陵，照了好些照片，买了两只盐水鸭，坐了当天晚上的火车，然后美滋滋地回来了，心中还觉得不虚此行。
第一次公考就这样纯粹碰运气，失败了。。。
没多久我听说青青考上了家乡的一家事业单位，我心里也为她高兴，又觉得丧气，感觉离她越远了。有了工作以后，她爸妈就更会让她去相亲早早结婚吧。想一想，这双柔弱的小手，自己曾牵着，曾嬉戏着给她戴上狗尾巴草戒指。可能不多久，就要牵着别人的手走红毯，戴上别人的大钻戒。心里真不是滋味。
5
第二次我参加了家乡的地方公务员考试，说不上是为了离家近，还是为了离青青近。或者说，只是想证明我自己，我心想别人能过，我也能过。去书店买了两本中公的行测申论教材，从网上找了些盗版的VCR，然后自己打印了一些历年真题，就业余时间学了起来。行测做了几套题，稳定的百分之七十以上的正确率，信心满满，觉得肯定能过。至于申论，好些同学都说无章可循，就是随笔发挥而已。于是，申论毫无准备，以为字写得好就能得高分，就每天坚持练字。成绩出来我就傻眼了：行测考得不错70分，而申论拖了后腿59分，我没能进入面试。为此我难过了好久，倍受打击，本来想着这次能把煤矿的工作辞了，觉得此次一定能考上公务员。一下子没有任何着落，所有同学可能就我混得最差了。
毕竟在井下干一天以后身子都觉得被抽空，脑子昏昏沉沉。于是我辞职了，爸妈都唉声叹气的，他们觉得我把好端端的一个铁饭碗给丢了，而我自己却觉得松了一口气，因为我憋得太久了。我又去参加了河南省考、广东省考、山东事业的考试，就当作练兵。
期间，我听到老家的同学跟我提起青青。表面上我笑笑说哥们别说啦，吹啦。然而背后却把她一点一滴的消息都记在心上。说不想她那是假的，但心却慢慢静下来了，我一遍遍给自己打气，告诉自己一定要争口气。
6
突然没有了工作，就意味了没有了收入来源，老是在家里待着，父母虽然没说啥，但是我能看得出来他们的焦虑。本来家里条件就不好，父母都是农民没有多少经济来源。有一天学习太累了，傍晚吃过饭就出去溜达溜达。我家附近有个钢材市场，平时不怎么去，因为里面大车满街跑，灰尘满天飞的。这天正好刚下完雨，我路过一家公司门口的时候，看到他们院子外拉着一个横幅“高薪聘请业务经理，底薪+提成，价格面议”。当时瞟了一眼，也没怎么在意，虽然这个钢材市场离家很近，但是我祖上查三代都没有一个生意人，所以一直对做生意不怎么感冒。在回来的路上，我想了下，反正我现在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碰碰运气呢，说不定还能一边复习一边拿着底薪呢，哈哈。我就去那家公司，到了经理室，跟老板谈了一下我的想法，没想到老板简单问了一下我的具体情况，听说我是大学生，说可以考虑试干2个月。
回家跟父母简单说了一下，然后第二天我就来上班了。进入一个新的行业，完全都是陌生的，我没想过我会去做销售，而且卖的是钢材，这东西不是卖白菜几块钱一斤，动不动都是几千块钱一吨，一车货都要十几万呢。隔行如隔山啊，之前大学学的东西，从矿上出来都还给老师了，现在只能靠自己了。我去百度了关于钢材的一些基本知识，去问了几个老业务员一些价格方面的事，没想到他们都保守的很，根本不想搭理我，干了一个星期，感觉一头雾水，无从下手，由于我没有客户，平时不是很忙，老板就会安排我去做其他活，货场装货、带着财务去国税局开发票、公司汽车加油等散活。干了一个月，感觉自己挺没用的，竟然一两钢材都没有卖出去，晚上睡觉的时候，我都在想，为什么别人一个月能卖几千吨钢材，人家也没上过大学，老板才高中毕业，现在开着大奔，住着别野。钢材市场上的这些钢材到底卖到哪里去了呢？别人是怎么赚到钱的呢？我去哪里寻找客户呢？我什么时候能开上奔驰呢？（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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